cirrus

感情の塊

© cirrus

Powered by LOFTER

【柯罗】烟与心与香根草

约1w4字,全文完。是之后想写的一个中篇的引子。

————————————————————

罗最后一次检查了一遍房间。


曾经文件纸张堆积如山的桌子已是空空荡荡,如今桌面上只漂浮着少许灰尘。大件行李和重要书籍已经在几天前就搬去了新居,余下的就只剩日常物品的清扫和处理。等到今天下午房东视察过房屋的状况,签好退房确认书,罗就将永远离开这里,这个他居住了六年的狭小的栖息地。


三月,春风依旧带着寒意吹拂起河岸光秃秃的柳枝,神社挂上越来越多的祈愿的绘马。无论多少考生为此担惊受怕,辗转难眠,医生国考的结果还是如期公布了。对于不久前以优异成绩通过医学部毕业考试的罗来说,合格只会是唯一的答案。六年医学生的生活一晃而过,回忆起来,竟然没有哪一天是轻松的。上课,考试,临时执业证书,医院实习,再到毕业考试和国考,每当翻越了一个山头,在品味到成就感之前内心就又被下一个目标充填。


但是罗并不讨厌这样的日子,也从来没有被压得喘不过来气。他知道成为一名医生有多艰难,而亲身体会这样的艰难让他更加坚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


隔壁传来电视机直播棒球比赛的声音。罗租住的公寓距离市中心不远,价格便宜,但房间隔音效果极差,无数个夜晚,罗一边听着夫妻吵架声、狗叫声、婴儿的哭声一边画下解剖图,写下一条条笔记。此时,第三棒打者击出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短打并成功上垒,解说激情澎湃的嗓音霎时穿透了房间壁板,仿佛有个男人举着扬声器直接在耳边吼叫。罗翻出昨天买的专用清洁剂,走进洗手间,关上门,专心清理隐藏在浴缸边角的污渍。等他洗干净手,再次走出来时,投手已经沉稳地防住了这一局,双方攻守调换。


时间刚过下午一点。从睁眼起就一直在做体力活动,罗感到有些饿了。他穿好外套和运动鞋,戴上帽子,抓起钱包和钥匙,决定去附近的便利店随便买些食物,充当迟来的早餐。


这时,一颗晶莹剔透的红色从他指缝间垂落,左右摇摆,轻微地反射着光点。罗仍然握着拳,但把手抬得更高了一些,让它和自己的视线平齐。


今天清晨,他把最后的垃圾做好分类,丢去了公寓的指定场所。但他忘记了这个六年时间——不,有七年了?——与自己朝夕相伴的钥匙链。在被环扣连接着的金属链条的末尾,悬挂着一个由银色外框包裹的红心,式样随处可见。经过时间的洗礼,外表的金属镀层已经发暗,但心形完好到堪称完美,罗平时并没有怎么在意过它,但现在细细观察,红心表面甚至没有几道划痕。


罗把钥匙链从环扣上解了下来。玄关缺少光线,红心躺在罗的手心上,温润而安静,像是石榴的果实。


罗不确定自己有几分不舍,唯一明确的是,这一次出过门之后,它不会再跟他一起回来。


罗把红心揣进裤兜,拧开了房门。






“高中一年级万岁!”


一群人嚷着莫名其妙的口号纷纷举起杯子,各种颜色的饮料溅到桌子上,快餐店的员工时不时远远地瞥一眼,脸上困扰的表情不曾褪去一秒。不远处,头戴草帽的少年嘴里已经塞进了三个鸡腿,试图把第四个往嘴里按,胳膊肘不慎打到了正在优雅品尝橙汁的少女。


“笨蛋路飞!永远做不到好好吃东西,给我去留年重读!”


“和念书有什么关系嘛……”


少年一边委屈地护着头,一边变魔术地把四块鸡腿肉依次咽进了肚皮。


一周以前,他们成为了崭新的高中一年级学生。虽然分班不同,但是在场的人大部分都是罗的旧相识。经过并不完善的前期计划,今天放学后,一群人聚集到快餐店以新生活为主题展开庆祝。其实主题是什么根本没人在乎,十六岁的少年少女们只是想把这一刻逃离学校和书本的须臾时光,拿来尽情地吃喝玩乐。


“升上高中以后,你们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夏其坐在罗身边,咬了一口汉堡,鼓着腮帮子问道。


“组乐队!”基德兴高采烈地握紧拳,重重打了一下桌面。基拉在旁边一面点头,一面十分可靠地补充道:“我问过老师,自从学校正式开办了交响乐队,就没人组建音乐社团了,上次有学生自发进行演出还是三年前的事。小型排练厅也空置很久了。”


“交响乐队,”基德不屑地啧了一声,“我尊重不同流派,但那种没有灵魂的东西……”


“对了,基德是摇滚音乐狂热爱好者啊。”佩金赶忙说道。


“我看不只是狂热,连大脑沟回里都插满了金属拨片吧。”罗凉凉地刺了一句。虽然是很遥远的事了,但儿时他曾经在父亲的鼓励下短暂地练习过钢琴来感受十指协调,所以基德的态度令他十分不以为然。


“啊啊?特拉法尔加,你有什么不满?”基德把几根薯条丢到嘴里,瞪着罗看了一会,忽然笑了,“哦,我想起来了,你想当医生吧?哈哈,之后三年时间,当我们的乐队办得如火如荼,你只能吮着手指边哭边做习题集,本大爷就原谅你今天的出言不逊。”


“基德,别这样。”


“喂喂喂,我们船长那么优秀,只会笑着丢下满分试卷哦。”


基拉和夏其分别出来打圆场。不过即使没有他们的安抚,罗也不会把基德的挑衅放在心上。


“能专心学习也超级厉害的,萨博一直让我多学学特拉男,我可做不到。”四处乱跑的路飞终于串到了他们这一桌,大大咧咧地挤到夏其和佩金中间坐着,伸手抓起了桌上的鸡翅。


“你们啊,能不能别把我和‘学习’绑定?”罗叹了口气,仰靠在椅背上。“我一定会成为医生,但当然也有其他想做的事。”


“比如说?”路飞好奇地伸直了脖子。


罗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握紧了拳头。


“这三年时间,我绝对要拿下那个人。”


空间忽然骤然安静了,只有路飞还在不知所以地连珠炮般发问“拿下?打架吗?什么时候打?加我一个!”


基德咕嘟灌下一口饮料,用眼角瞟着罗。


“说起来,这家伙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有个喜欢的人,没想到还没放弃啊。”


“什么什么!特拉男会喜欢别人,还发誓说一定要追到?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这么有魅力?”准备过来把路飞抓回去的娜美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话题。


“你问他试试,他才不肯细说。”基德哈哈笑着,“听他的语气,对方应该比我们要大不少吧。”


“骗人!社会人?!”娜美吃惊地转过来盯着罗看,罗不快地偏过头,继续慢慢地喝自己的苏打水。“怎么说,人不可貌相……”


橘发少女若有所思了一会,感慨地拍了拍罗的肩膀。


“特拉男,也许别人不理解你,但我十分感同身受。如果我也能在毕业前找到帅气多金又爱我的男朋友,就不愁下半辈子的生活费了。”


“别说的好像我的人生目标是去当小白脸,娜美当家的。”


“无论如何,祝你成功。”少女还是郑重其事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把风卷残云般解决掉桌上食物的路飞拖去了原先的座位。没过多久,话题就转向了最近新发售的游戏和体育赛事,罗漫不经心地听着佩金和夏其的争辩,脑子里却在思索自己的事。


三年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在过去的五年内,他已经掌握了不少信息,如今考上这所中学,更是处在绝对优势,可以说胜券在握。


然而一旦揭开了那一层遮光布,当面对峙时,他真的还能那么有信心吗?


喜欢是自信的天敌。







罗的公寓在二楼,出门就是走廊和开放式的阳台。隔壁门前堆了三四个快递纸箱,也许是因为房主一直在观看棒球比赛,没有听到快递员的敲门声。他皱着眉跨了过去。走下脏兮兮的楼梯时,铁制的台阶发出扭曲的呻吟声,仿佛下一秒就会轰然崩塌。罗习惯了这种声音,也安全地下到了地面。


早晨的广播预报今天多云,晚上有小雨。现在,天空准确地呈现出一片灰白,而太阳比四周更白一些,像一张圆形的贴纸。楼间的小风吹来阵阵寒意和发霉的气味。罗把指尖发冷的手插到衣兜里,快速地绕过一个街区,再转过一个拐角,右手旁就是他最常光顾的便利店。


进门时响起欢迎的音乐,但店内并不比外面暖和太多。罗的视线扫过冷藏区的货架,上面别说便当和饭团了,连一份餐后布丁都没有。这家便利店旁边就是大型办公楼,午餐时间饥肠辘辘的白领们会冲下来买份简便午餐拿回去边吃边工作,这是常有的事。罗转身离开,刚听过的音乐再度响起,收银台后的店员带着歉意向他鞠躬。


出门以后,他沿着大街向西边走去。罗知道,在繁华的十字路口旁边,有一家更大的便利店,按照以往的上货规律,现在这个时间过去一定能买到东西吃。他慢悠悠地路过药店,光盘租赁店,然后是快餐店,里面竟然人头攒动。罗把视线从快餐标志醒目的颜色上收回来。高中时代以后,他就没有怎么吃过快餐了。本来,他也不太喜欢汉堡。


在他经过大型商场门口的时候,一对提着大包小包的情侣刚好从里面出来。与他擦肩而过时,罗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花香。


“啊啊,好好闻~就说了,这个香水真的和你很搭呢。”


“真的吗?我觉得是不是太香了,店员也推荐了另一款清淡的——”


“绝对、绝对是这个更好!就算别人推荐清淡的,可是人家喜欢这个味道嘛。”


“那当然是我的宝贝的感受最重要啦。”


对周围人群视若无睹自顾自甜蜜的情侣依偎着走出很远以后,罗才忍不住咳了两声,用袖子擦了擦鼻子。


真的太呛了。







“你听说了吗?罗西南迪老师有女朋友了!”


“真的假的,具体信息以及情报源?”


“隔壁班的人说,上周末和父母一起去高级餐厅的时候,看到罗西南迪老师穿着西装,打着发胶,整个人打扮得成熟又帅气,和一个美丽高雅的陌生女人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呢。另外,还有人目击到他们当天晚上手挽着手在河边看夜景!”


“天哪!我的心要碎成两半了。但是,好想看穿西装的罗西南迪老师啊。”


“毕竟他在学校向来只穿衬衫。”


“还邋遢得很,领子经常折进去,衣襟上全是烟灰。”


罗用力擦着黑板,按得抹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盖过了女生们的叽叽喳喳。这一周,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别人在讨论罗西南迪的女朋友。男生们当然对此兴趣缺缺,最多是好奇一下那位陌生女人有多美丽,罗自然也没有理由去向女生们追问更多。可笑的是,虽然消息传播极快,但“美丽女人”“高级餐厅”“看夜景”这些信息却出奇的一致。


如果内容五花八门,我还能当做是谣言。他闷闷不乐地想。


班里的人正在陆陆续续地收拾东西回家,罗把黑板擦干净以后,又去擦讲台上的粉笔灰。当他在快餐店发出宣言时,没有人知道他的目标就在他们身边。然而,立下雄心壮志已经一年,罗仍然没有像样的进展。


罗并不心急。他是个高中生,太早表露心意只会被对方温柔坚决地拒绝。然而在他努力制造一次又一次温和的接触,并焦急地等待时限时,他唯一控制不了的,就是那个人自身的生活。


离开学校以后,那个人晚上会去哪里?周末又有怎样的安排?他一无所知。他只能去观察,去推断,去说服自己对方一直是单身,没有喜欢的女人,也暂时还没有被哪个女人喜欢。


然而现在,在成为他的猎物之前,那个人竟然先掉进了其他人的陷阱。而他作为一个未成年人,什么都做不了。


“娜美小姐——!!”


教室门猛地被拉开,现出一名气喘吁吁的金发少年。他两脚岔开,手上抱着一大摞文件,在他单臂中摇摇欲坠。


“娜美当家的五分钟前刚走。”罗平稳地说。


“可恶!!”山治猛地跺了两次脚,“如果现在追上去,应该还能来得及在校门口赶上!!但是……”


“你手上那是什么?”


“要送到老师办公室的讲义,可是那边太远了,等送过去再回来就——”


山治突然抬起头来,盯着罗看。


“罗,今天你值日对吧?”


“我不会替你去送的。”


对方顿时垮下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和往日里绅士的他判若两人。


“拜托了,拜托了!我本来和娜美小姐约好了,今天要去超市列出林间学校的食材清单,结果路上忍不住和绿藻混蛋打了一混蛋架,绊住了脚——”


“那不是你自找的?”


“但是,你也不想看娜美小姐生气的样子吧?”


想到娜美勃然大怒时乱发脾气的铁拳,罗后背流过一阵冷汗,更何况他也受不了卷眉少年一直哭丧着脸挡在他的身前。他叹了口气,冲讲台抬了一下下巴。


“放在这里吧,我一会去送。”


少年顿时喜笑颜开。


“太感谢了!对了,不同科目的讲义要分到对应老师的办公室。”


“我知道。”


“谢啦!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对方风一般地跑到自己的座位上抓起书包,就冲出了门。教室里只剩下罗一人。


罗把抹布丢到一边,去翻看都有哪些讲义。看到“数学”的科目时,他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二十分钟后,罗来到教学楼的另一边。他手中的讲义已经基本分发完毕,只剩下他刻意留到最后的一科。大部分老师都还留在办公室,他只需要敲门进去,把讲义放下,然后就会被称赞,顺便还得知了自己理科的摸底测验又是全年级第一。原本费很大力气才能抱稳的文件只剩下一小摞,他在自己的膝盖上把它们掂整齐,然后轻轻敲响了那个人的办公室的门。


“罗西南迪老师?”


“进来。”


罗带着几分紧张的心情推开了门。


数学老师正坐在窗边。深橙色的夕阳散落在男人浅金色的卷发上,让他看上去像头上顶了一个带绒边的光环。男人侧着脸认真地写着什么,因此他笔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还有薄而闭紧的两片唇就更加醒目。不说话的时候,罗西南迪看起来就像一名严肃的军官。


罗就这样呆站在门口看着他,忘记了递上讲义,也忘记了关上门。也许因为没有听到更多的动静,罗西南迪抬起头来,看到他,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


“怎么是你啊?我听‘罗西南迪老师’还以为……快过来。”


男人站起身,大步走过来,从罗手中接过讲义,然后一路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沙发上。还没来得及因肩上手掌传来的温度而开心,罗就闻到了对方袖口上一阵奇异的浓香。


是香水的味道。


与罗西南迪相识六年,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喷香水。


想到最近那些吵得他耳朵疼的流言蜚语,罗突然感到一阵鼻腔发酸,他猛地别过头,伸手挡住了鼻子。罗西南迪察觉到他的举动,关心地弯下腰。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柯拉先生,你,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啊?”罗闷闷地说,像是掩饰一般用力揉了揉鼻子和眼睛。


“味道?”对方愣了一会,随后把头埋在自己的手肘里使劲去闻,“啊,是说这个香水吗?抱歉,抱歉,喷久了我自己就闻不见了。罗不喜欢?”


没等罗回答,男人就交叉双手,攥住衣摆,从下向上把衬衫脱了下来,甚至没有费心去一颗颗解开纽扣。然后罗西南迪站起来,走到衣柜前拿出了一件polo衫。罗看着男人健壮的臂膀和背后斑驳的伤痕,心情忽然变好了一些。


把衣服胡乱套在头上以后,罗西南迪又坐了下来。罗忍住了没有伸手帮他整理衣领。


“这回没什么味道了吧?”


“有……好重的烟味。”


“哈哈哈,那就真的没办法了。”


罗西南迪把桌上的文件拖到面前,又拿起红笔。在罗进门以前,他似乎在集中注意力阅卷。


“……冒失了,这次的题出的太简单了。罗当然不必说,其他孩子也考得出乎意料的好。唔,不过偶尔让大家放松一下也不错?但是,下一次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柯拉先生。”罗轻声打断了对方。


“嗯~?”


“为什么突然喷香水?”


“你问为什么……大人的心血来潮?工作太忙碌,偶尔转换一下心情。”


“是女朋友送的吗?”


他终于把一直悬在喉咙口的问题问了出来。男人的笔尖停住了,就像卷子上冒出一个物理路障拦住了它。


罗西南迪转过头看着罗。


“你什么时候在这方面想象力丰富起来了?”


“不是我,”罗感到自己的脸红了,“有人看到柯拉先生和一位女性约会,最近年级里都在说。”


看到红眸困惑地眨了好几下,罗又补充道:“柯拉先生在女生中很有人气。”


罗西南迪挠了挠头,最后重重叹了口气。


“青春期的小鬼还真麻烦。”


青春期的小鬼,也包括我吗?罗悄悄地想,但是没有出声。罗西南迪重新拿起笔,把手上在判的卷子翻回了首页。


“不是和女朋友约会,”他一边心算着错题的扣分数,一边说,“算是相亲吧。”


“相亲……?”罗不确定自己的心情是轻松了,还是变得更沉重了。


“稍微有点原因。”罗西南迪轻快地说,在卷头打上一个鲜红的分,“对方是重要人物家的大小姐,从小一直体弱多病,卧床时偶然看到我以前的照片和报道——说真的,媒体文字加工得太夸张了——于是好像一直想见见我。正好战国先生去她家拜访,得知这件事,就拜托我去陪人家一天。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原来如此,是战国先生的提议……”


“然后应该就是罗听到的那样。她的体力维持不了太久,又是个爱安静的人,所以我们中午吃了个饭,下午去了一场音乐会,晚上又在河边散了会步。我最开始就说了自己没有恋爱的精力,不过最后送她回家的时候,对方还是很高兴地说愿望得到了满足。嗯,大概不会再见面了吧。”


“这样吗。”罗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然后呢,过了几天,对方找人捎了一瓶香水过来,还附了一封信。”罗西南迪滔滔不绝地说,“那会和她聊天时,我提到自己伤退后在当老师,学校里当然坚决不抽烟,不过回家总是控制不住,于是经常被学生提醒衣服上有烟味。她在信里说,这种香水的余调和香烟的味道很相近,也许可以把它盖住。”


罗西南迪指了指被他换下来、丢在一边的衬衫。


“据说是叫香根草的植物。罗觉得怎么样?”


“还不如烟味自然一些。”


男人笑了,伸手揉了揉罗的头。


“看起来是失败了啊。”


金发男人又开始专注于阅卷,罗仰起头盯着对方看。


“说起来柯拉先生也老大不小了。”


“喂喂,臭小鬼,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你三十岁的人了,不考虑找个女朋友吗?”


“……就像我说的那样,当老师,哪里有谈恋爱的功夫。”罗西南迪微笑起来,“我的爱已经全都给了我可爱的学生们,再也挤不出一丝一毫去分给其他人了。”


罗把两只手肘放在桌面上,歪着头看着在卷子上飞一般圈圈画画的男人。六年之前,他是罗西南迪无数救下的人中不起眼的一个。而现在,他是罗西南迪无数“可爱的学生”中最让他不放心的一个。


算是有所长进吗?


“柯拉先生喜欢学生吗?”罗又问道。


“不喜欢学生的人,一开始就当不成教师吧。”对方乐呵呵地说,“反倒是有些学生,一点都不喜欢老师,甚至不愿意听课,也还是能考出不错的成绩。罗就是这种类型,对吧?最近,我听到不少其他老师的投诉。”


“我只是不想被别人指手画脚。”罗急忙反驳道,“没有不喜欢老师。”


“是吗?”罗西南迪观察了一会他的表情,温和地说,“喜欢就好。”


罗感觉胸口像堵了一团色彩暧昧的浓雾,弄得他心脏发痒。


“也不是,柯拉先生想的那种喜欢……”


“那是哪种‘喜欢’?”


望着对方笑得眯起来的两道弯弯的眼睛,罗最终也没能给出回答。







出外勤的男士一身西装革履,满头是汗地从罗的身边跑过,公文包挂在男人的手肘处,上下翻飞像一只僵硬的黑色蝴蝶。与之相对的是蹲在街边抽烟的无业青年,明明不远处就有吸烟室,却还是不顾路人的侧目,愉快地把白色的肺部尾气吐到被高楼大厦夹得方向千变的风中。一队课外活动的小学生鱼贯通过罗的身边,罗往街边车来的方向稍微靠了靠,让孩子们不被他冲散,并且能够走在步行道的里面。一个男孩子注意到他的行为,腼腆地冲他微笑了一下,又转过头跑着跟上其他人,头上的帽子几乎要被风吹掉,罗看着他,直到他和他的帽子都顺利融进了队伍。


很久以前的一次,他的斑点帽被风刮到街上,拉米跑过去想帮他捡起来,差一点就被车撞到,吓得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直到母亲买来两根蛋筒冰淇淋。在那以后,罗就养成了时常注意用手压住帽檐的习惯。


再后来,他买的帽子都很注意深度,确保就算不用手扶,帽子也能稳稳地扣在头上。然而现在,就算他的帽子被风吹掉,也不会有人想要帮他捡起来了。罗把帽檐抬起少许,看到了不远处便利店闪烁着灯光的标志。


店内有不少顾客在闲逛,外国裔的店员忙着为客人夹起关东煮。罗径直走到最里面的冷藏柜,望着琳琅满目的货品,挑选着今天想吃的饭团。


他的手指跟随视线,在梅干饭团上停留了片刻。


罗很久没吃过梅干了,甚至不记得这种他最讨厌的食物的味道。他知道它很酸,酸得令人舌面像要烧起来,上颚黏膜不停地分泌唾液。但是究竟是哪一种酸的滋味,是更像橘子的酸,还是更像青杏的酸,他却很难想起来了。


最终,他的手指从梅干饭团上移开,挟起旁边限时折扣的金枪鱼土豆泥饭团。







全校学生满心期待的文化祭如期举行。第一年时,罗被拉去当舞台剧的龙套,穿着树干的纸板,举着两道树枝,又累又无聊,今年他决定要做一个聪明人,也就是说,尽可能地偷懒。还好,鬼屋不像舞台剧那样需要全员参与,因此他只在前期负责帮忙做了一些道具,不需要看店,文化祭的当天可以去尽情享受其他班级的店铺。


逃出恐怖的人妖女仆店后——罗觉得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鬼屋——夏其和佩金体力不支,瘫倒在楼梯一角。三个人肚子都瘪的厉害,罗背负起那两个人的愿望,决定找个像样的食品摊位,弄到一些能吃的食物。


他路过了章鱼烧的小店,因为章鱼丸子上浇的怪异的绿汁而打了退堂鼓,又经过一个巨型棉花糖的制作机,上面卷着粉色和蓝色的糖云。想着虽然卖相不错,但棉花糖毕竟吃不饱肚子,罗转过了一个弯,然后看到了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场面。


金发男人头上戴着粉色头巾,把金发全都束了上去,鼻梁上架着一副太阳镜,身穿一条硕大的爱心围裙,两只铲子翻飞,正在做大阪烧。更不可思议的是,以往走到哪里都有女生大呼小叫的罗西南迪,此刻摊位前竟然空空如也。


罗像梦游一样走了过去。


“欢迎光临!——这位客人,来一份罗西特制套餐?”


“不是说这次各个摊位有商业额的排名,老师原则上只能当顾客,不能插手开店的吗?”


“嘘,我现在是罗西,罗西。”男人丢下铲子,对他做手势示意,“你说话怎么像个风纪委员一样?三年级开的可丽饼店每过两小时就更新一次口味,学生要去抢,所以才拜托我顶五分钟。哎呀,能想出这种卖可丽饼的点子,完美解决食材储备和菜单的矛盾,不愧是三年生,商业天才,后生可畏。”


罗一边听着男人夸张的称赞,一边环顾四周。难怪这段时间摊位都很空旷,不过别人注意到这个大个子男人,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罗假装去看白板上手写的菜单,但他很难把视线从男人的围裙上移开。看样子,应该是哪个人借来了自己母亲的围裙,除了胸前巨大的粉红爱心以外,还绣着几只黄色的小鸟和白色的兔子,让罗西南迪看起来比起厨师,更像幼儿园的所长。


“要三份罗西特制。”最后,罗机械地说。


“了解!”


罗西南迪露出他的招牌笑容,手脚麻利地很快做好了三份大阪烧。他把它们分装到纸盘里,配好餐具,又放在一个硬纸壳做的托盘上,递给了罗。酱汁在食物表面织成规整的鹅黄色渔网,热气中木鱼花微微摇摆着,看起来相当美味。


“竟然没有烤焦。”


“现在的我是认真模式。”


“罗西南迪老师——!!辛苦了!!!”


正说着,开店的女生从走廊另一头飞奔而来,手里拿着两个可丽饼。


“哦?看来我的任务结束了。”男人微笑着摘下头巾和墨镜,金发散落下来,又是以往的那个罗西南迪。罗最后看了一眼正和女生对话、摇手谢绝可丽饼的男人,端着托盘,慢慢走回了佩金和夏其所在的楼梯。


那两个人一看到纸盘就眼睛放光。


“看起来好好吃!”


“哪个班做的啊?”


佩金和夏其一边说一边兴奋地各自拿过一个纸盘,罗也心不在焉地叉了一块蛋饼,送到嘴里。


“等一下,船长,这个里面——”


佩金的警告来得太晚了。罗的那一份已经被打翻,而他本人则捂着嘴缓缓倒下。


“水,夏其,快点,水!”


“怎么会有人往大阪烧里放这么多梅干啊——虽然挺好吃的,但是对船长来说是毒药啊!!”


“罗哥,罗哥?!听得到我的话吗?”


“不要死啊船长——!!!”


折腾了小半天,罗被佩金和夏其灌下了大量水和饮料,总算从梅干地狱中爬出,然而已经不想再吃任何东西。他依稀想起菜单上好像是有这种可怕的食物的记载,但那时他太专注于罗西南迪的幼儿园风景,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痛脉。为了调节他的情绪,经过佩金和夏其的热情劝说,三个人走去礼堂参观基德乐队的演出。罗靠在最远处的墙壁,望着台上基德和基拉意气风发的样子,以及台下潮水般欢呼——佩金和夏其已经加入其中——的人群。他不得不承认,那个野兽一般的红毛家伙的音乐中,或许确实有一些灵魂。


贝斯的低音忽然大震,鼓声节奏一转,乐队奏响了下一曲。罗悄悄溜了出去,在几乎无人的教学楼内闲逛。文化祭快要结束了,大部分人都前往礼堂观看演出,剩下一些人还在摊位售卖商品,坚守岗位到最后一刻。罗忽然想起还没有去过自己班的鬼屋,便调整了脚步的方向。


然而,他刚靠近冷冷清清的鬼屋门口,就被人叫住了。


“那个,罗先生,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戴着骷髅面具的布鲁克从鬼屋里走出来,很有礼貌地说,“大家都去看演出了,留我在这里看店。你知道,我也喜欢音乐。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能否请你替我当一小会的鬼,直到文化祭结束?”


“可我不知道都要做什么?”罗犹豫着说。


“没关系,弗兰奇设计了鬼屋前面大部分的自动机械装置,罗先生只需要在有人走到你附近时,出来吓他们一跳。”


“……好吧。”


骷髅面具对于罗来说太大了,于是布鲁克让他披上一条白床单,并且还说他的脸、表情配上黑眼圈,在内部灯光的照射下一定比骷髅还惊悚。腹诽这个说法未免太没礼貌,罗还是目送布鲁克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向礼堂。随后,罗穿过鬼屋的后台,绕到指定的位置,坐在了黑布后的凳子上。他把手机静了音,揣在裤兜里,于是周围只剩下黑暗和寂静。


过了大约十分钟,不远处忽然有了声响。罗竖起了耳朵。


没错,和布鲁克说的顺序一样,铁铐沉重的滚动声,棺材木板的爆开声,然后是一串鬼魂游荡般的风声。唯独没有听到客人的尖叫,恐怕来者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罗有些兴奋地坐直了身体。等到前方传来铃铛的声音,他按照布鲁克指导的要领,猛地钻了出去。


“唔哇啊啊啊啊!!!!!”


男人看到他,顿时脸色煞白,并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然后砰地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罗站着愣了一会,弯下腰把男人拉了起来。


“罗……是罗吗?”罗西南迪喘着气说,手用力按在胸口的位置。“吓、吓死我了……”


“是我。”罗把身上的床单扯了下来,丢在凳子上。这里已经接近鬼屋的终点,他拉着罗西南迪的手腕,把他带出了通道。“有那么可怕吗?吓成这个样子。”


虽说扮鬼吓到人才是真正的成功,但看到喜欢的人对自己露出这种反应,他还是有点说不清的难过。


“冒失了……对不起,我以为已经没有人了,想偷偷体验一下那些装置。”罗西南迪愧疚地说,“我对突然出现的这种惊吓很不太行……”


罗没有回答,罗西南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罗,你生我的气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罗叹气道,“不过,之前那个‘罗西套餐’,可是让我吃了好大苦头。”


“罗吃了那个吗?”对方吃惊地说,“当时罗看过菜单还点了单,我以为一定是给朋友带的。早知道就不放梅干了。”


“……真是一次糟糕透顶的文化祭。”罗双手抱在胸前,向后靠在了墙上。金发男人瞄了他几眼,又低头望着地面,焦躁地抖起了腿,手脚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忽然,罗西南迪伸手到兜里摸索起来,然后把什么东西递到了罗的面前。


“都是我的错。”罗西南迪轻声说,“让我用这个来赔罪吧。”


男人掌心躺着一个红艳艳的,甚至有些俗气的爱心钥匙扣。


“这是什么?”罗瞪着钥匙扣看了几秒,又去瞪罗西南迪。


“在摊位上抽到的奖品。据说全校只有一个。”


“我才不要,这种玩意只有女生会喜欢。”罗推开罗西南迪的手。


“那就送给心仪的女生,随便你怎么处理。”罗西南迪仍然坚持把手伸在罗的面前。


“我哪有那种——喂,我真的不要——柯拉先生!!”


男人忽然弯腰凑近了他的脸,手向下摸向他的腰间,罗全身都僵住了。一秒钟以后,罗西南迪从他衣兜里掏出了家门钥匙,两只手的手指灵活地把红心拴在了上面,又按回罗的手中。


“你也太蛮横了吧。”过了许久,罗才无奈地慢慢收回手,把多了一个无用累赘,体积涨了几倍的钥匙重新塞回了兜里。


“罗的钥匙只有一把,有这个钥匙扣就不容易丢了。”男人笑眯眯地说。


“只有柯拉先生才会天天丢钥匙。”


“唔呃……”罗西南迪被戳中痛点,龇牙咧嘴了一会,“总之,我身边也没有更像样的东西了。把它收下,不要讨厌我了,好吗?罗。”


“硬塞给我我不想要的东西,更讨厌你了。”


“真……真的?”


对方半张开嘴,如同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头上冒出大颗冷汗,脸色比在鬼屋里还要白。


“假的。”罗瞟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胸口,“放心吧,这么多年来,我有讨厌过你吗?”


他低下头,又用在喜悦之中的罗西南迪听不见的低音轻轻说了一句。


“我怎么会讨厌你。”


总是如此。总是如此。


每一次我对你假装生气,你都要想方设法地弥补,挽回,不厌其烦地确认我对你有没有产生一分的反感。


如果有一天,你得到的答案,不再是“不讨厌”,而是另一个极端呢?







毕业典礼举行的时间是在大学入学考试和成绩公布之间。只有亲身经历,才理解到这种安排的合理性。完成考试以前,没有人能够尽情享受毕业的喜悦。而捧着高低不均的成绩,几家欢喜几家愁,比起怀念同学之情,为过去画上一个句号,人们眼中看到的更多是未来的岔道。


一晃,三年时间从指缝溜走。听过校长奇妙的慷慨激昂的陈词,分班级照过合影以后,接下来是留在学校最后的自由时间。想要找暗恋对象告白的人在校园里踉踉跄跄地寻觅着,而最受欢迎的人已经在校庭还未卸去冬装的樱花树下接待起长队。刚升上高中时,罗的柜子里也出现过几封情书,不过他看到不是那个人的笔迹之后——当然,他知道不可能会有那个人的笔迹——就都扔进了垃圾桶。之后,不知怎么在学生中传起了谣言,说罗喜欢一名在银行上班的大姐姐,毕业后就要和对方同居,于是这些爱的告白也就渐渐绝迹了。


眼下,他一个人坐在天台上,享受着冬末冰凉的空气。等到太阳拉出的黑影越来越斜,温度转为即将入夜的寒冷,他牙齿打颤,才站了起来。


三年级的楼层已经人去楼空,但很快就会被新的一年级学生填补。他缓慢地踱过走廊,穿过连通两边教学楼的通道,来到老师们的办公区,走到命运的那扇门前。


砰,砰。他用手指关节敲了两下门,但喉咙仿佛被什么封住了,发不出来声音。


“进来。”


罗推开门。


那一刹那,他觉得时间静止下来,仿佛从未流淌过。


金发的男人依旧坐在窗边,侧脸还是那么好看,而夕阳也依然与他的金发缠绵不休。不同的是,这一次罗手里没有要送来的讲义,而罗西南迪桌上,也不再有要判的卷子。


他是已经毕业的学生,而他还是恪尽职守的老师,要坐在这里迎接一届又一届的新生。


男人转过头来,看到他,便露出温柔的微笑。


“还没走吗?”罗西南迪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笔,“晚上冷,离开的时候把帽子戴好,外套扣好。路上小心。”


“柯拉先生。”罗一直维持平静的心脏忽然猛跳了起来。“柯拉先生。”


这一刻,八年,整整八年时间,浮荡在他胸膛中从未消隐过的痛苦又甜蜜的凝块爆发了,一种激烈的情绪流进了他的每一根血管,让他彻底成为它的俘虏,让他抛开一切忐忑和忧虑,大步走向罗西南迪身边,直到在那个人的面前站定。


“我喜欢你。”


他直视着罗西南迪的红眼睛,清清楚楚地说。他没有附加更多解释和独白,他知道对方能明白。


然而过了几秒钟,红眸中忽然流出惶恐和悲伤。


“……对不起。”


罗感觉自己身体里连续响起碎裂的声音,他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场景,一把巨大的锤子在北极冰原上击碎了一颗小小的糖球。他不知道自己是裂开千百道缝的冰面,还是那颗已经化为尘芥的糖球。


他全心全意的告白,换来的就只是一句“对不起”。罗痉挛着弯起一边嘴角。


“啊,没事,没事的,你不用太在意。我呢,其实也没有特别认真,只是觉得趁着毕业的好时机,是不是也可以尝试一次这种冒险。叫什么来着,为自己的青春做出一个收尾?”


男人没有回答,下巴颤抖着,在对方吐出任何对他来说可能是致命的台词之前,罗抢先说道。


“吓到你了吗?突然被自己的学生,还是男人告白,一定感觉很奇怪吧?放宽心,今晚好好睡一觉,全都忘掉吧。上了大学以后,为了方便打工,我会换一个公寓租住,以后你应该都不会再见到我了。”


他颠三倒四地说完,自己也觉得丢人,于是扭过头就往门外走。身后传来一串嘈杂的响动,听上去男人像是匆忙站起,把什么东西碰碎了。罗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最后向后看了一眼。罗西南迪双手撑在办公桌上,逆光让罗看不清他的脸。他希望对方没有把手指划破。


“还有,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啊,和柯拉先生相处太久,有点弄不清楚什么叫讨厌,什么叫喜欢了。”


说完,罗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等一下,罗,喂!!等一下——”


身后脚步声咚咚地接近,罗咬紧牙,甩开腿飞跑了起来。他一口气冲下几层楼梯,跑出教学楼,再冲出气球装饰的校门,明知对方已经没有再追了,他还是沿着河堤一路飞跑,书包撞着他的肩膀。直到体力用尽,他摇晃着走下河堤,用力把包丢在一旁,然后喘息着,向后仰躺在了河边的草坡上。


他从没奢望过对方会全盘接受他的心意。也许知道说出口后会是今天这个结果,他才战战兢兢地忍耐了三年。


但是啊。


他曾经以为他是特别的。他以为那个人会在起初的惊愕之后,反复确认他是不是认真的,问他为什么,怎么喜欢上自己的,又具体喜欢自己哪里。他甚至准备了相应的答案,来把末日的拒绝尽可能向后延长。


他以为两个人认识那么久,即使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对方也会想要了解他的感情和感受。然而最终在罗西南迪眼里,他只是一个对老师告白的,既不懂事也不成熟的学生。


说了那么多遍不想被我讨厌,当我真正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的时候,却露出那副彷徨不安的神情。你真的是个很残忍的人,柯拉先生。


湿润的液体流下两边眼角,罗茫然地大睁着眼睛,望着冬日蔚蓝的天空。他的脑子被繁乱的思绪和过往的片段堆满,然而无论是哪种画面哪种声响,最后都化为了那一双惊慌的红眸和空洞的“对不起”。他下意识地伸手到衣兜里去摸那枚钥匙扣,在冬日的空气中,那颗温润的红心也变得冰凉。


啊啊。我失恋了啊。


我真的非常、非常地喜欢柯拉先生。


当他终于认清了这两个无可动摇的事实,罗轻轻翻了个身,侧躺在草地上,因此他的眼泪也就换了个方向,温和地,绵绵不断地流过鼻梁。他的脸被青草的嫩芽压得发痒,鼻腔里充斥着泥土的气息。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他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名金发高大的警察,从人群中义无反顾地冲了过来,在他落在焦热的地面之前,以自己的手臂为代价稳稳地接住了他。


“船长——?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不冷吗——?要我给你拿条被子吗——?”


头顶忽然响起别人的呼唤声。罗用胳膊擦了一下脸,坐了起来,仰头看到熟悉的企鹅帽和虎鲸帽正在河堤上频频冲他招手。


“船长,我都要饿死了。抱歉打扰你睡觉了,但是,陪我们一起去吃点好吃的吧。”


“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就是为了今天!”


罗笑了。


夕阳只剩一个边角,东边的天空已经蔓延开紫色的夜雾。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叶。然后他走上斜坡,用力拉住了佩金和夏其的手。







年轻的店员热心地提醒他饭团加热之后更加好吃,罗摇了摇头。于是对方便帮他装好袋,和返回的零钱一起递到他的手心里。罗提着这份绕了远路才买到的午餐,走出了便利店。


他有些累了,打算回去迅速解决掉饭团,然后在房东上门之前定好闹钟,先睡个午觉。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准时交错着颜色,罗望了一眼还悬在头顶上的太阳,向家的方向走去。


孩童笑闹着从人群中跑过,其中一个孩子一头撞在了女人的小腿上。


“喂,好好看路啊!”女人被带得崴了一脚,揉着脚腕,大声责备道。孩子倒退着边跑边向女人合掌道歉,又撞在了罗的身上。他兜里的零钱被撞得叮当作响,有什么东西从裤兜里滑了出去。


罗下意识地转过头。


像是镜头慢动作播放一般,那个人亲手替他系好、他一直带在身边、今天才第一次从钥匙扣上拆下的那枚红石榴,先是掉在了步行道的地砖上,又欢快地弹跳了几次,落在车流正中央。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先开始了行动。然而没跑两步,他的两只胳膊就被人拧住了。


“特拉男,你疯了吗?!”


“放手,混蛋,放开我,娜美当家的!!”


“看你冲到车轮下送死吗?我可不要,晚上会做噩梦的!!”


然而这时,获得自由的钥匙扣已经被大道的车轮无情碾过,又弹回了步行道附近。女人慎重地放开了罗的胳膊,他脚步发飘地走到街边,弯下膝盖捡起了钥匙扣。红心沾满了灰尘,没有完全破碎,但是中间却劈开一道深深的裂缝,叶脉般的纹路自左上斜贯至右下,现出血一样的深红。


罗低下头,怔怔地望着它。他突然想,如果自己心脏上有一条实体的疤痕,那一定也是同样的形状。


“抱歉,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娜美把他掉在地上的袋子递给他,又怯怯地看着他手中红色的残骸。罗接过袋子,同时把脏兮兮的钥匙扣又揣回了裤兜。


“是要扔的垃圾。”他转过身,以此宣告这段对话的终了。“谢了,娜美当家的。”


“……这家伙果然是学医学疯了。”


他身后传来不可置信的嘟囔声,罗也不去理会。他的手伸在兜里,用指腹轻轻抚摸着红心上新鲜而粗糙的裂口,就好像那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的手指仿佛成为了某种动物的舌头,每一次舔舐过裂痕,都能品尝到香烟的苦涩和梅子的甘酸,唯独没有甜的味觉。


不是非要丢弃,才能与过去诀别。


不需要真正地扔进垃圾箱,总有一天,红心也好,红心上的裂痕也好,都会冰消雪融一般从他的人生中消失。到那一天,金发男人的面容,一定也会模糊到无法记起。


罗脸上现出浅浅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阳光将城市街道照得发白,就如摆在他面前的崭新的未来,与什么红色,金色全都无关。罗握紧了装满冰冷饭团的袋子,加快脚步,向来时的道路走去。






END

————————————————————

Stan

热度(180)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2022-12-21